孙君飞
在我的书橱里珍藏着一套《莎士比亚戏剧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,定价160元。购买这套书时,我参加工作3年,月工资不足800元,又刚结婚,在经济上捉襟见肘,但我仍毫不犹豫地将其抱回家,视若珍宝。
在阅读朱生豪先生的译本时,我又有机会拜谒先生的故居。先生的故居在嘉兴的梅湾老街对面,粉墙黛瓦,竹影扶疏;木楼梯狭窄,踩上去嘎吱作响;窗花极小,经年累月的旧木器在昏暗的光影里散发出沉香……
在朱生豪和夫人宋清如住过的房间里,我看到一盏小小的油灯,灯火已灭,但先生的气息依然存在。今日的读者已经很难想象,就是在那昏暗的灯光下诞生了举世瞩目的《莎士比亚戏剧》中文译本,不是一本两本,而是连绵不断的31部。
让翻译成为最有力的武器
据说,朱生豪翻译《莎士比亚戏剧》的原因有三个:一是想把译著送給宋清如作为爱的礼物,二是将翻译事业当做摆脱迷茫的一剂良药,三是为中国人争一口气。他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这样写道:“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?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,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。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,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。”
在这三个原因中,人们常常放大第三个,忘掉前两个,我却每一个都相信,三个原因里才有真实的朱生豪。他像任何一个青年那样深深地迷茫过。他曾经告诉宋清如:“如果到30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,我真非自杀不可。”但幸运的是,在23岁时,他决心翻译莎士比亚戏剧,自此告别了迷茫,像一颗闪亮的彗星划过茫茫夜空,使自己的人生勃发出最美的光彩。朱生豪信中的“某国人”指当时的一些日本人,他们因为中国没有《莎士比亚戏剧》的汉译本而讥笑中国是一个“没有文化的国家”。朱生豪决心翻译《莎士比亚戏剧》,用事实做最有力的武器。他原本属于沉默寡言的战士,冲锋陷阵的行动才是他最有力的反驳语言。
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
翻译《莎士比亚戏剧》无疑等于攀登一座世界最高峰,许多人望而却步。一些面世的中文译本也只是笨拙而机械地翻译,匠气十足,神韵全失。朱生豪先生对这种译本很不满意,也瞧不起。那么他会怎样翻译呢?“余译此书之宗旨,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,保持原作之神韵,逼不得已而求其次,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,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。”在《译者自序》里,朱生豪表明了自己的翻译宗旨。他还讲到具体的翻译过程:“凡遇原文中与中文语法不合之处,往往再四咀嚼,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结构,务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,不为晦涩之字句所掩蔽。每译一段,竟必先自拟为读者,查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;又必自拟为舞台上之演员,审辨语调是否顺口,音节是否调和。一字一句未惬,往往苦思累日。”这种忠实诚挚而又灵活贴切的译法,让他走到了当时所有译者包括一些名流大家的前面。
用现在的话来讲,朱生豪是当时翻译界的一匹黑马。他毕业于之江大学,绝对称不上名校;他毫无名气,在世界书局只是一个小职员,在战乱年代跟难民一起颠沛流离。更不可思议的是,他没有什么利器,手头除了莎翁原著,唯有一本《牛津辞典》和一本《英汉四国词典》。但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者悄然平了所有的山峰,创造了自己的高度和历史,“把日月译上了天空,把伟人译入了历史”,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,不能不说是一种壮举。
只管抱着莎士比亚,过他的日子
这个幼年失去双亲的不幸儿,也许在莎翁戏剧里找到了安慰。翻译莎士比亚最终成为他最心爱的事业,爱到可以寄托生死和人格尊严的地步。他说:“真的,只有埋头于工作,才多少忘却了生活的无味,而恢复了一点自尊心。”
先生感觉不到自尊,最大的原因可能是深刻地体验到战争的罪恶。朱生豪翻译莎翁全集几乎是孤军奋战,同时伴随着毁灭一切的炮火。1937年8月13日,日军进攻上海,朱生豪逃出寓所,随身只携带着牛津版莎翁全集和部分译稿。此时的朱生豪对莎翁的戏剧已经达到着魔的程度。宋清如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:“八一三的炮火,日敌在半夜里进攻,把他从江山路赶了出来。匆忙中他只携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,中间塞满了莎氏剧全集、稿纸……他姑母见他把衣服被褥整个儿的财物都给丢了,气得直骂,他却满不在乎,只管抱着莎士比亚,过他的日子。”


